隨筆,飯桌仔。

「告訴我你吃了些甚麼,我就能告訴你:你是誰?」

,薩夫蘭(Jean Anthelme Brillat-Savarin),法國律師、政治家、美食評論家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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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爾,我會想起老家巷口的飯桌仔。

 

往永福街的方向前進,平時步行不用三分鐘,擺著大型電玩機台的騎樓前,有一家阿桑夫婦經營的飯桌仔。寡言的阿伯負責內場,炒菜、煎魚、滷肉加熬湯,熱情的阿桑則主理點菜、送餐跟會計。不!這裡不是秤斤論兩的自助餐,是你點甚麼阿桑夾甚麼的隨喜菜……隨阿桑當天的歡喜(huann-hí)與否。當然,認識的熟客上門,高麗菜、紅蘿蔔硬是較別人多出一點,白飯裡的滷汁可能也多了一勺,她隨喜,我們就隨緣。

 

三個人,三十年前的物價,三碗飯、四樣菜、一碗湯,滷蛋加香腸,大概三百元有找。騎樓內是傳統的雜貨店,裡頭不解憂,但有販售足以讓人忘憂的小本書(咦?),當年還是小學生的我,實在想破頭都無法理解,為何穿著卡其制服的高中哥哥買書時還要遮遮掩掩?用外套包住《蜜桃的滋味》,這不就是水果食記嗎?


很快地,十字路口的旭光牌倉庫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,綠紅橘的三色霓虹成了夜歸者的燈塔,不分晝夜的叮咚聲彷彿吹笛人的哨音般,北方麵館、泡沫紅茶坊、連鎖西點麵包店,甚至是美式炸雞鋪,一家一家被吸引而來……可退伍外省老兵的手磨豆漿,沒了!爺奶現包的溫州餛飩湯,沒了!騎著改裝三輪機車沿路兜售臭豆腐與銷魂泡菜的叔叔,一天,看見他落寞地叼根黃長(壽菸),從超商拎著一手台啤出來時,我終於明白,這就是經濟發展、時代的進步。臭豆腐,從此之後,沒了。

 

萬幸的是,香腸還在,飯桌仔的香氣依然,但我發現阿桑的皺紋變多了,阿伯的沉默寡言也漸漸傳染了每一個上門的客人。


「免洗筷、塑膠碗都是成本吶!

吹冷氣的公務員根本不懂!不了解(bô liáu-kái)啦!」


被「曉以大義」的,是隔壁棟三樓的鄰居,先生跟太太都在戶政事務所工作,尷尬的苦笑後,我再也沒有看過他們光顧了。雖然升學壓力繁重,週間的英文補習(或補眠)之餘,還要兼顧社團跟愛情,我還是沒有拋下對飯桌仔的依戀……

 

一碗飯、空心菜、苦瓜,煎白帶魚,還有香腸,阿桑笑著跟我說熟客有打折,收我一百二……好的,兩百找八十。但說真的,不太適應新流通的五十元硬幣,所以趕快跑進雜貨店裡買罐涼水。架上的《股海明燈》、《鐵板六合》、《午夜佳人》……冷不防地,我居然搞懂了當年學長的「害羞」。

 

飯桌仔約莫在我大學三年級時「關火」。

 

那天,阿桑說沒體力了,阿伯則淡淡地說,我不是賣氣氛的,也不是賣裝潢的,所以我的時代過去了……想想,怎麼有點像藝人退休時的獨白。對了,那天我沒有點香腸。

 

為什麼不用「熄燈」呢?因為騎樓的燈火依舊,只是變得有些死白。

 

又過了幾年,鹹水雞的立牌悄悄掛上,招呼的是年輕的小夫妻,還有嬰兒椅上的一對小可愛,朝氣蓬勃。可我多次經過總是躊躇不前,因為害怕一靠近,飯桌仔香腸的味道將從此在記憶中被抹滅……

 

那是我靈魂的一部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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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學六年級開始,阿嬤會固定給我零用錢,一星期五十元。晚上功課寫完後,我會去買香腸回來跟她一起分享;高中的時候,補習到晚上九點半,搭公車回家,剛好趕得上飯桌仔的收攤時間,香腸是學子的慰藉與救贖。阿嬤有時會再多給我一些零錢,怕我外食挨餓,我總會笑著說,哎呀!錢夠用啦!

 

「吼!拿去!我怕你臨時想買香腸找不到錢啊!」

 

如今,阿嬤與香腸,我兩樣都找不到了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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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爾,我會想起老家巷口的飯桌仔。

 

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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